引子
故人相见时,
只有一人奔跑相拥。
清早醒来时,没有头疼欲裂,清醒而平静。
窗户纸上是毛毛的太阳,还有门外生长的一盆崎岖的枝条。
他感到有些莫名,好像今天注定着他要去做些什么事情,容不得浑噩。
没有先叫人进来伺候梳洗,他直起身子靠着床,呆呆半阖着眼,头脑清明,信马由缰般的放任回忆,那都是九年前的事情了,莫念荷还在,那人还在的时候。
半晌,他觉得自己今天得去趟码头。
他一直都讨厌那地方,讨厌那轰鸣的汽笛,还有那离别人们的哭喊。
今天,却觉得非去不可。
“一会儿你有事情吗?”他放下筷子,看着对面张半山问。张半山看着他,也停止了咀嚼。
他觉得今天不得劲,只是心口上说不出来的感觉。又听小丫头们说大爷今天醒的很早。
“我没事。”张半山忙塞了口春卷,眼睛一直看他。
“你跟我去趟码头吧,我早上突然想起来两三月前的一笔生意留下的帐,你跟我去一趟。”李仁义说完以后就往椅背上靠,手肘支着肩膀,头歪歪的看着张半山,不再正襟危坐。
好像交代完一些事情,就不再需要这骨头支撑什么。
“你跟我说哪家的帐,我去给你问来,今天冷。早上没睡好吗,听小吴说老早就起来了?”张半山低头给他盛了半碗米粥。他眼皮左右都没有跳,只是心里感觉,感觉有事情要来,不好。
“你跟我一块儿去码头。”李仁义轻轻吐了一口气,看着温热升腾的小米粥。
一个早上,这桌上两人都没再有一句话。
他们各怀有相似担忧。
张半山只带了两个人跟着,出门前他给李仁义披上雪豹毛,然后无声的握住了他冰凉的手,捏了捏他的手心。
车上,张半山也一直轻轻握着他的手。
李仁义微微低着头,已经睡着一半了。他眼睛还没完全合上,鼻梁与眼睛都有温柔的弧度。一点阳光照到他身上,慢慢铺晕开,嘴唇也增加了些许热度。
他跟张半山说,这个生意处理完,他就金盆洗手,什么生意不再管。那是一个前辈的旧货,他不好交代,所以一定要自己亲自过来。
张半山两只手都呵住了他一只手,动作很轻。
手腕很硬。
他知道这些年来,这些飘飘忽忽的年来李仁义的身体到底成了什么样子,对他,他只说,底子虚,一上年纪就显出来了。
“张半山。”张半山抬头,看声音方向,原来他并没醒过来。
一路无话。
张半山就握着他的手在码头边走着,好像是散步。周围有轰鸣的汽笛,有吆喝的工人,有离别的狠命的吻。他们仿佛格格不入。张半山突然感觉这些嘈杂任一源头都可以把这个人抽走。
他后悔顺从他的意愿来码头。
因为这慢慢的散步中,李仁义分明没有明确的目的,他只随便走走,走走望望。不像是来找东家查旧账的样子,更像是在找东西。
很快,在这些令人讨厌的嘈杂之中,清楚的混入了其他的尖锐与粗暴的声音,张半山也察觉了,精神紧绷,一只手插入大衣口袋,摸到了冰凉的枪。另一只手想要握紧李仁义,他却触到了热涌的汗。
他有些紧张、疑惑的看李仁义,李仁义嘴唇干白。紧张而不安的看着他。
多年以后,当他在大洋另一端回想起那日的码头上的景象,看到李仁义眼里的紧张没有拉着人赶快回家,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战略失策。
一阵叫骂声又近了,好像是英国人。是几个英国水手追着一个先生模样的人跑过来。越来越近张半山才看到这个人,奔跑的腿不正且歪斜,但步步坚定。虽然是考究的西式服装,却皱巴而脏,很快随他的奔跑散发出大海的呕吐味道。他皱眉,想要和李仁义换个地方待,回头却发现李仁义钉在了原地。
他没有来的及疑惑和询问,那个被追打的人猛地扑过来抱住了李仁义,强大的冲力振开了张半山轻轻握着的手。
张半山带来的两个人一边拿枪驱赶过来的英国水手,一边往他们脏兮兮的衣服里塞钱。
场面一度又恢复了平静,像远处渐渐停稳的船,像李仁义轻微的呼吸。
像案板和岸上黏糊的鱼微张的嘴。
那个人紧紧抱着李仁义,李仁义双臂在身旁垂着。他认出来了,这是梁鸿豫。
有九年了。
僵持了很长时间,又好像连一分钟也没有,张半山开枪打了那个小子的腿,那双紧箍李仁义的胳膊和歪斜的膝盖一同下坠,无声掷地。
然后他回目,李仁义缓缓转过身,一大口暗红的血吐了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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